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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死於癌症,她就開始做一個予取予求的人。她索取一切她看上的東西,因為她差一點死去,而復活之後,她似乎就有了隨心所欲的權力。

我認識她的時候。她已經割掉了乳房,離了婚,和比她小十歲的男友住在一起,等著對方和老婆離婚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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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一起寫連續劇。那還是筆和稿紙的年代,多數人不會用電腦。寫完本子,打字行會派人來拿,打字後,列印,裝訂成數十本,送到劇組。(所以打字小姐往往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劇情走向。偶爾去打字行,打字小姐會說:「不要讓男主角死掉啦。」我就說可是製作人說他不演啦。)

我慣常在一家茶店寫東西。店面分隔成小套間,和式房,榻榻米,拉門。一張四方桌挨牆擺,客人坐在地上。店裡有好喝的冰茶,就只是茶泡出來之後在冰箱放涼,不加糖也不加別的。一給一大壺,喝完了還可以再添。老闆是個虎背熊腰的大鬍子。店裡就他一人招呼。每次去都看見他埋在櫃臺前非常認真在寫什麼。他可能是個胸懷大志的作家或詩人,我從來沒問。那時候也沒有網路和部落格。

我跟她約在這裡見面。她來遲了。我們說好要談故事,縷出劇情方向,然後分頭開始寫。

她什麼都沒帶。桌上攤了我的筆記,稿紙,原子筆,零食……其他雜七雜八。我以為她要和我一起在這裡寫劇本,但是她什麼都沒帶。

席地坐下之後,她從皮包裡掏出一面小鏡,對著鏡子開始描眉毛塗口紅。她說她睡遲了,「只」洗過臉就來趕赴約會。她仰頭大笑說:「哈哈,我太沒時間觀念了。」然後說:「我告訴你,我常常會遲到。」

我說沒關係。反正我都在這裡寫稿。我那時很乖,像上班一樣,起了床就來茶店報到。

她一邊化妝一邊跟我說話。她是資深編劇,在這行待的比我久,名氣沒有我大。她說:「因為你寫小說,名字會登在報紙上。」她看過我的小說。她說:「你寫的完全不對,男人不是那樣子,你根本不懂男人。」她提的是我早期作品。她寬容的說:「你那時年輕,現在你應該知道你看錯了。」

我沒反駁,因為跟她不熟。這之前只見過一次,製作人介紹我們認識。

我看不出她年紀。猜是比我大。但是保養得不錯,臉皮白白嫩嫩,是那種乳液按摩滋養出來的成果。十指尖尖,塗鮮紅指甲油。我認識的編劇沒有一個有這樣的一雙手。

她後來掛上大耳環,把頭髮梳得蓬蓬的,兩手相疊擺在胸前的桌面上,抬頭挺胸,說:「我們開始吧。」

我問你不用記下來嗎?她說不用,雍容華貴的說:「我有腦子。」兩手平放,文風不動。我們開始談故事。但是說不兩句,她開始講她自己。

我有弱點,這毛病至今戒不掉。就是只要碰到奇怪的事或人,就會很想知道:「下面會發生什麼」。往往偏離常軌。

她,在我當時看,就是個超奇怪的人。她跟我講她乳癌,所以割掉了乳房。她在手術之前離了婚。因為結婚多年之後她早已不愛她丈夫了,可是當時離婚還是很嚴重的事。她就只是不快樂的活著,直到驗出了乳癌。從醫院回家之後,她就對丈夫說,我要離婚。

人在面臨人生中的毀滅性大事時,往往擁有特殊的權力。她老公答應了。兩人好來好散。在離婚前,趁著她還有美麗的乳房,兩人去拍了合照,她穿著低胸禮服,露出漂亮的乳溝。

之後就離婚。她割掉了乳房。老公給她買了忠孝東路的頂樓房。不時來看她,直到那房屋裡住進了另一個男人。不過他還是按月寄錢給她。並且至今沒有再婚。

她說她知道自己得了乳癌之後,第一個念頭是:「只要能活下來,我絕對不再委屈自己。」她以前也是乖乖的,順從忍抑的小女人。

我或許臉上露出了聽故事的神情,她忽然說:「我說的是真的。」隔桌伸手來抓住了我的手。她的手冰涼,蛇一般。滑滑的。纏住我的手腕,往她的右胸貼上去。

那一處胸口是平的。的確。我不太知道自己碰觸到什麼。馬上把手收回來。她說:我說的是真的。露出厭煩的神情。我覺得她可能時常這樣對人證明自己。

總之,沒有死於癌症(在那個年代,乳癌的治癒率很低),她就開始做一個予取予求的人。或許覺得全世界都欠她。很多事情她都直接來,很多話她都直接開口。

她跟她的小男友剛認識就問說:要不要上床?他們在她前夫付貸款的房間裡親密接觸之前,她明告對方:我要在上位,正常體位滿足不了我。明說之後,一直到現在,他們的性關係非常圓滿。

所以男人就一直嚷著要離婚。她是無可無不可的。讓他自己做決定。

茶店裡有冷氣,我通常會帶一條大披肩,太冷了就圍上。她看著我的披肩說:是什麼牌子?我不知道是什麼牌子,披肩的花色是鳳凰,金色翅膀的鳳凰站立在黑褐色的樹枝上。鳳眼漠漠看著前方。我在店裡一眼就看上了,非常貴,可還是掏空錢包買下來。

她說:借我披一下。我借了。之後全程她都披著那披肩。跟她的化裝,大耳環和蓬蓬髮非常相襯。

我們談完話之後,她站起來。跟我說:這披肩我要了。她朗聲大笑:「反正你披著一定沒有我好看。哈哈。」

這個人,後來只跟我合寫了一集戲,人就不見了。不過我可以想像,她仍然在不同的地方,對著不同的人,看著對方的眼睛,理直氣壯的說:「給我。」她索取一切她看上的東西,因為她差一點死去,而復活之後,她似乎就有了隨心所欲的權力。

(中國時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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